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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华文化的大背景之下理解中国书法

文章来源：现代书画艺术报    作者：    时间：2013/6/9     点击量：1427

 

    记者：你是著名的学者、教育家和书法家，在许多方面有着很深的造诣。但今天，我们想仅就书法以及一些相关的问题，请您谈谈您的看法。我们知道你这些年一直致力于“书学”的研究和教育，您能谈谈什么叫“书学”吗？
    欧阳中石：感谢你们的采访。关于“书学”的问题，我想应该从汉字开始谈起。汉字源源流长，博大精深，是伟大的中华文化的结晶。它对中国的意义自不必说，即使在世界上也有着广泛而深刻的影响。我所见到的外国朋友，无不对汉字有着深深的敬仰和高度的赞扬。我们知道，先于文字的是语言，而我们人之所以区别于动物，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我们有了语言。语言是我们的祖先在生活实践中创造并逐渐成熟起来的，它方便了交流，但也有一个困难，就是话出如风，说完了就没有了。这就是说，非得写出来，才能长久地保存，才能远距离地交流。于是文字应运而生，正是这些文字，把我们的中华文化记录了下来，保存了下来。我们正是通过这些可识、可懂的文字的含义了解了过去，懂得了历史。在这里，我愿意把“文”和“语”区别开来，而且“文”有“语”所不能达到的作用。因为正是由于基于汉字的“文”，我们的文化才得以流传，使得我们还能够与两千年前的古人交流，还能理解他们。这都是靠了文字。文化的表现靠的是文字，而文字本身的表现靠的则是“写”。从文字发明的时候“写”就已经开始，漫长的历史过程中，“写”已经形成一种专门的文化，已经形成一种专门的艺术。如果说汉字是中华文化的结晶，那么书法则是结晶的光环。总结历史，我们把有关“写”或“书法”的文化，整理出来，形成一门学问，这门学问就叫“法学”，或者叫“书法学”。
    记者：把书法提升到“书学”的高度来研究，这是一种历史性的进步。那么，“书学”包括那些具体的内容呢？
    欧阳中石：“书学”是一门综合的学问，它应该涵盖有关书写的一切内容。比如书家和他们的书法作品、书法理论家和他们的理论著述以及理论之外的一些诸如笔墨纸砚等工具的常识，还有书法的教育、素质的培养以及书写的内容等等，这些知识都构成了书学这门学问。由于任何一门学问都不是孤立的，因而它还将涉及到文、史、哲、美学甚至科学等各种学问，各种内容。在时间上包括书写的历史、现状和未来，在空间上包括中国的书法，也包括国外的书法。现在国外的书法，比如日本和韩国都发展得很好，都值得我们研究。

    记者：书学的建立，对中国书法的发展注定是一种福音，但现在书法也面临着一些挑战，其中之一就是电脑的普及。有观点认为电脑的普及会缩小书法的空间，您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
    欧阳中石：你提的这个问题我也在思考。电脑出来了，中国的多少古籍一下子容纳到光盘里头，读书上方便得不得了；在键盘上敲字，更是快捷得不得了，谁也不愿再趴在桌子上写字去了。这是现实，但同样的现实我们也应该清楚，那就是写出来写东西和电脑展示出来的东西毕竟是不一样的。一个人手写的时候，可以把没有声音的变成有声音的，把没有光泽的变成有光泽的，把没有生机的变成有生机的，总之，可以把死板的方块变成一个活得东西来感染人。这个作用，这种能力是电脑或其它方式所不能代替的，因为书法是艺术。在这个意义上讲，电脑越发达，就越显示出文字的重要；电脑越有用，书法艺术就越有生命力。不过我们也能因此而忽视这种挑战。这种挑战要求我们对书法这个事业要从尖端上、高层次上来研究，把它的使命弄清楚，把今后的发展方向弄清楚，使其尽可能地起更大的作用。这也正是我们建立“书学”的重要的目的之一。当然，“书学”到底囊括多少、应当怎样建立合理的体系、已有的体系是否完备等等，这些都需要我们作进一步地思考，因为我们“书学”的建立毕竟处在初始阶段。但其中关键的一条是必须做到的，就是要把“书”的问题依托在文化上面，因为“书”是文化的结晶，它的真正功用是在文化上。
    记者：“把‘书’的问题依托在文化上”是不是就是一直提倡的把书法放在文化的大背景下去理解？
    欧阳中石：是的。“书”既然是中华文化的结晶，那么，也就只有把它放在文化的大背景下去进行理解才是最科学的，才能真正弄清它的位置，明白它的价值。如果只从艺术上去理解，我们就不能知道它的真正的意义在什么地方，就等于压缩了它的真正精神。

    记者：你提出的“作字行文，文以载道；以书焕采，赋以生机。”的主张，是不是可以看作是把“书”放在文化的大背景下去理解这一大的主张的具体体现？
    欧阳中石：是这样的。我所说的这一些还是讲要把书法置于文化背景之中去研究书法的地位、作用和意义，视文化为书法的源头活水。具体来讲，书法从一开始就不是孤立存在的东西，现在还不应该把它看成孤立的东西，要放在文化的大环境中加以研究学习。“作字行文”是书法的一个功用，其目的是要“文以载道”，古代都是这样的。后来书法成为一门独立的艺术，尤其是现在，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书法用于“作字行文”的功用越来越弱化了，但还不应该孤立地来看它。书法可以为文章增添文采，可以给生活增加光彩，它还是我们学习研究传统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是人们文化素养的一个组成部分，是与社会生活密不可分的。
    记者：书法的背景是文化，文化的背景是社会，那么我们该怎样理解书法与社会的关系呢？
    欧阳中石：从这个角度讲，我们就更不能把书法看成是独立的。在这里，我觉得可以把书和画结合起来说，书法和绘画都是文化的组成部分，也都是社会的组成部分。我想“书”是人们对于事物的文字性记述，画是人们对于事物的形象性的描述，都代表着人们对事物认识的结果。在社会生活中，人们需要把自己对事物的认识传达给同行或其他人，传达给社会，于是就有了各种各样的方法。画画的人是画出它的形象，写字的人就要把它的内涵勾画出来。书法要借助于文字，绘画要借助于形象。这是我们在社会上要起的作用，或者说是我们在社会上的位置，这是我们在社会的坐标轴上找到的位置。现在常常把这划归成为艺术事业。为什么叫艺术事业呢？这是因为它反映事物有它特殊的方法。农民种庄稼，拿给别人的就是庄稼，我们不能拿真的庄稼，所以画出一个庄稼，写出一个庄稼。我们为什么要创作这样的东西？是缘于社会，是人们需要看到它们，感受它们。这是社会的需要，作为一名艺术工作者，不把它上升到一种社会要求的高度来理解，恐怕做不好这项事业的。
    记者：您早年是学哲学的，对哲学有着较深的造诣，现在又从事书法，您能谈谈书法与哲学之间的关系吗？
    欧阳中石：我们都知道，哲学对于我们认识事物，认识社会具有重要的作用。书法家、艺术家不懂的哲学是不行的。历史上的大艺术家无一不是有着自己独特的思想的，也无一不是对社会有着深刻的认识的。艺术家只有深刻地认识社会，才能深刻地表现社会，而只有深刻地表现了社会，他的作品才能被社会所承认。举例来讲，象堪称大师的齐白石先生，他的创造，他带给人们的美，为什么大家承认？这是因为他的深刻的思想使他能够深刻地认识和理解社会生活，有了这种认识理解才有了创作的源泉，他才能够用一支独特的笔，将自己的观察和思考表现出来。当然，这里有他独蕴的艺术才能，但思想认识的高度是更重要的。
    记得早年上学的时候，哲学家艾思奇先生给我们讲观察，他说，为什么齐白石先生观察的虾和我们观察的不一样？我们思考很久还是想不真切。艾先生说：“一位艺术家，一位深有文化底蕴的艺术家，他既有对社会的整个认识，又有具体的、局部的深刻认识，才有可能达到常人难以达到的高度。”由此我想到，社会生活中的真理、学问上的真理，当然包括艺术上的真理，人们都在从不同的角度去探索着，各有心得。艾思奇先生虽然不画画，也不太懂画，但作为哲学家，他却能从自己的位置上将绘画上的问题讲明白，看似外行，其实不外行。当一位艺术家想在艺术上有所升华时，需要多种学问来滋养，白石老人不能算哲学家，但哲学的道理他是懂得很深的。否则，他就不会成为社会所公认的绘画大师。
    记者：传统与创新的关系问题，是艺术界的老问题，大家谈得很多，但众说纷云，莫衷一是，你是怎能么看待这个问题的？
    欧阳中石：这里应首先弄明白什么是传统。现在大家说传统就好象都是旧的，我觉得不是旧的。我认为是从旧的时候有，可到现在还起作用的这一部分叫传统。到现在还起作用的是传统，明天不起作用了就不一定是传统了。我们用传统这个字眼的时候要慎重，别一下子倾向在旧的上头。把传统看作是旧的是不行的，因为很多传统现在都在朝气蓬勃地活着。把一切的旧东西都当作传统也是不行的，因为很多旧东西早已经被历史淘汰了，早死去了。另外，同样是传统，也有好坏，清官是传统，贪官也是传统，我们也不能一律都继承。传统和创新一点也不矛盾，不知道旧，就不知道新。知道旧，是知道新的前奏。以我的经验，写字靠练是练不好的，重复地练，是在重复自己的错误。要学，把别人好的东西变成自己的。怎么学？我觉得还是要“临”。这虽然有些笨，但我觉得是“占便宜”的，开始就自己创是不便宜的。“临”当然要临得像，不像，临他干吗？但自古以来就没有两个写的一模一样的字。“临”到一定程度自然会临出自己的东西，这就是创新。这时候，想不出新都不行。我的观点也许和许多人不一样，我主张在“临”上，在传统上下功夫，功夫到了创新自然就有了。

    记者：东方与西方的关系问题，也是近年来艺术界讨论的一个焦点，具体到书法来讲，您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
    欧阳中石：对于西方如何看待我们东方，我不太了解，但日本和韩国，对我们的文化，特别是书法和文字都是很重视的。我们不能否认，这些年他们发展得很厉害，有些事比我们都知道。我们有的时候越是身边的东西越不甚尊重了，以至于丢掉了，人家会当宝贝拿去，这种情况很普遍。我们中国有着一个问题，就是认为应该尽量地吸收西方,这种思想是一种误区。我总觉得，学问、艺术如果说要博大精深的话，是应当吸收。这没有问题，但我们得有一个主线，不是生拉硬拽。马克思主义里讲一条：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这句话是很对的。美国人跑到西安来买个布老虎，布老虎有什么呀，太土了，可人家要的就是这个特色。你非要把布老虎弄洋一点儿，洋一点人家不要了。有的人不太清楚这点。当然，我们也必须明白，西方有很多很伟大的东西，很值得我们学习和借鉴。如果我们对西方艺术视而不见，那我们就吃亏太大了。我们中国文化的一个重大的特性就是包容性，我们的艺术其实是很容纳西方艺术的。我们欢迎各种西方艺术进来，能用则用，不能用参考也有好处。东西方艺术不能互相排斥，更不能互相否定。
    记者：我们知道，您对京剧也有很深的造诣，你能谈谈书画与京剧等其它姊妹艺术的关系吗？
    欧阳中石：我认为，只要是艺术，不是给人看就是给人听，或者给人摸，不外乎通过感观受到刺激。这些东西当然有它的共同点，比如京剧里人的站、立、行，他本身就是一个形体，而书和画也都是造型艺术。绘画要把这些形体画活，加上颜色，加上光，他不就活了吗？这都是一致的。我们写字讲韵律，京剧一个唱腔，一个唱段，有它的旋律，这和写字又是一致的。这其中一致的东西太多了。我觉得，书法向京剧等其它姊妹艺术学习,从中受到启发，获取有益的营养是非常必要的。而我们的“书学”也应该把对这些艺术的研究作为一项必要的内容,这也是对“书学”的一种丰富。

    记者：您是著名的书法教育家，我想问一个书法教育方面的问题。你认为作为书法的高等教育是培养书法家还是培养书法教育者？
    欧阳中石：我觉得应该这么说，是培养书法教学的研究者，研究可以包括很广泛，写也是研究，可以宽泛些，教学和创作彼此不能排斥，都可以吸收。如果一个人光会说不会写，这不是我们培养的对象。反过来光会写不会说也不行。我们缺少的是那一种人？这两种分别来说都不缺，缺的是两种结合起来的。理论和实践能力都同时具备的，协调一致的。
    记者：中国书法的发展方向问题是书法界最为关注的问题之一，您认为中国书法下一步会向着什么方向发展？
    欧阳中石：至于具体走哪条路不好说。但一定是沿着来说延伸的，一定是沿着我们走来的轨迹向前发展，这是必然的道理。而且我也相信，社会和时代都需是要书法的。书法艺术在新的时代会是充满活力的，生存的空间也将是广阔的。

                                   （原文载于《艺术中国》2005年第1期

（网络编辑：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