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军鹏:从人类社会与自然生态和谐相处的角度，您如何看待全球性的生态安全、环境安全问题？

　　姜春云：全球性生态、环境恶化及其危害是客观存在、触目惊心的。综合国际社会、世界各国和专家学者的调研、监测的结果，我们是不是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人类正生活在一个生态失衡、环境污染、潜伏着危机的世界上，也正处于一个生态、环境由恶化向良性循环的转变阶段，如若错过这个转折阶段，人类将失去解决生态、环境问题的最后的机会，其后果将是灾难性的。全球性的生态安全、环境安全问题，已经明显地摆到了世界各个国家、地区和人民的面前。这主要表现在：

　　绿色植被大幅度减少、土地沙化、荒漠化日益严重、淡水资源越来越短缺、生物多样性日益减少、环境污染呈加剧趋势、不可再生的矿产资源过度开发、人类赖以生存和发展的空间余地日益缩小。在总体上，全球生态失衡是全面的、严重的、空前的，人类的社会经济活动及对自然生态的破坏是空前的，在一定程度上是毁灭性的，几亿年形成的良好生态系统已趋向支离破碎。

　　生态与环境恶化带来的危害是巨大而深重的，既影响、制约了经济社会可持续发展，又直接影响、危及人类身心健康和子孙后代的生存、繁衍。事实证明，随着经济的发展和环境的变化，人类在解决温饱问题之后，生态与环境已经成为人们生活质量和生命质量的第一要素。

　　应当说，面对生态破坏、环境恶化的现实，国际社会和世界各国在治理生态、保护环境方面还是有所作为的，做出了很大的努力，也见到了成效。包括中国、美国在内的多数国家，都采取了行动措施。但是，我们不可过高估计已经取得的成绩，因为无论在认识上，还是行动上，我们的所作所为离环境保护、可持续发展的要求，都还存在很大的差距。我们共同的紧迫任务，就是如何尽快缩短、消除这个差距。

　　李军鹏:您如何评价人类文明与良好自然生态之间的关系？

　　姜春云：良好自然生态是人类文明的根基。

　　什么是文明?一是指人类诞生到文字产生之前，以考古实物为据的文化。二是指有文字以来的文化。三是指人类社会的进步状态。文明是一种文化、一种观念、一种“秩序”，遵循这种文化、观念和秩序去协调各种矛盾，规范人们的思想、道德、行为。生态文明则是人与自然界之间的一种友好、和谐的关系和秩序。建设生态文明，必须同时遵循自然规律和社会规律，形成一种人与自然之间的有序、和谐、协调、可持续发展的秩序。

　　人类自有史以来，一切文明的共同基础是自然生态系统。人类文明的精髓，是人类与自然生态保持和谐、协调。人类文明发展史，从一定意义上说，是一部浓缩的生态兴衰史。人与自然的关系，实际上是人对自然的需求关系。可以说，人类的诞生也就意味着对自然资源开发、利用的开始。但是，当人类有意识地掠夺大自然，以地球的主宰、统治者自居时，就变成为盲目的、无节制侵占自然资源、破坏生态系统完整性的巨大力量。原本良好的、完整的生态系统搞得脆弱不堪，日益退化、凋敝、萎缩，以至消失。

　　历史已经证明，人类是自然界的存在物，依赖自然界而生活，需要从自然界索取物质、能量和信息，以实现自己的生存和发展。人类也能够纠正那种将自己视为自然的主人、把自然视为人类奴仆的错误观念，树立尊重自然、珍爱自然、善待自然、保护自然的伦理观念和行为规范，从而自觉改变粗放掠夺型的生产方式，达到人与自然共生共存、共同发展、和谐相处。

　　人类文明史上发生过四次意义深远的革命。无论是哪一次的人类文明发展，都使人类与自然生态系统的关系更加密切，都是以对自然资源的开发利用为目标。可以说，资源的开发效率越来越高，社会财富积累越来越多，而导致资源浪费、环境破坏也越来越严重。

　　历史已经并将继续证明：“顺自然生态规律者兴，逆自然生态规律者亡!”这是古今中外人类文明发展的一条不可逾越的定律。长期以来，人类在征服大自然、建设物质和精神文明的实践中，既不断地创造辉煌的业绩，也曾一次又一次地逆自然生态规律而行，招致大自然的严厉惩罚和报复。一批批辉煌的古文明就是由于自然生态恶化而衰落，以至毁灭、消失。

　　那么，人类能否作出正确的选择，抛弃恶性循环的发展之路，走上良性循环的可持续发展之路，这取决于人们的道德、境界、智慧和行动。其中最根本的是：（一）要明确人类是大自然的成员之一，虽然有驾驭大自然的本领，但绝不是大自然的主宰、统治者，从而摆正与大自然的位置，真正做到尊重大自然，与自然界平等相待、友好相处；（二）要明确认识是大自然哺育、养活了人类，大自然对人类恩深义重，人类应当善待大自然，呵护大自然，对大自然当报之以恩，而决不能“恩将仇报”，施以恶行；（三）要端正世人的生活目标，自觉做到合理适度消费，以“俭朴为荣、浪费可耻”的道德观来约束自己，杜绝任何危害生态、破坏环境的生活方式和追求；（四）要积极推行“低消耗、低污染、多循环、高效益”的生产方式和管理模式。

　　李军鹏:您对生态治理与环境保护战略有什么建议？

　　姜春云：“先污染后治理、先破坏后恢复”，这似乎成为所有国家和地区在工业化过程中难以避免的一条定律和怪圈。然而实践一再表明，生态一旦破坏了，环境一旦污染了，再治理、恢复，花费的投入往往比从中所获得的利益不知要大多少倍，所需要的时间更是漫长的。

　　综合世界各地和中国多年来的实践经验，我认为最重要是解决好几个关键问题。

　　（一）坚持“生态优先”理念，统筹考虑经济发展与生态环境的关系

　　所谓生态优先，就是坚持自然生态是经济发展的基础的原理，安排经济的发展首先要考虑生态、资源环境的承载能力，最大限度地减少对生态系统的负面影响，保持生态系统相对平衡、稳定，以实现经济社会与生态系统同步发展、可持续发展。历史的沉痛教训，就在于只考虑或不适当地强调经济增长，而不顾及生态、环境的容量及其承载力。

　　（二）实行以绿色GDP为核心的经济社会发展考核标准和评价制度

　　长期以来，GDP一直是世界各国包括中国衡量经济社会发展水平的主要考评尺度。这种考核标准、办法对经济的快速发展具有积极的促进作用。但是，由于这一制度忽略了对环境污染、生态破坏所产生的负面影响，只算“加法”，不算“减法”，很容易导致一些政府官员单纯追求GDP增长，往往以牺牲生态环境为代价换取短期经济利益。实践证明，实行以绿色GDP为核心的经济社会发展考核标准，是保护生态、环境，实现可持续发展的重要关键环节。

　　（三）从根本上转变粗放型掠夺式的经济增长方式

　　追根溯源，环境恶化最直接的原因是“高投入、高消耗、高污染、低效益”的传统生产方式，这一生产方式既严重浪费资源、能源，又对环境造成破坏。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一些发达国家提出了循环经济这一全新概念。该生产模式以“三R”（即减量化Reduce、再利用Reuse、再循环Recycle）为原则，把过去的线性生产模式（资源一产品一废物）改为圆形模式（资源一产品一废物再利用一产品），以实现资源利用最大化和废物最小化，显著提高了经济效益，减少了资源浪费和对生态环境的污染、破坏。

　　（四）发挥大自然的自我修复功能，给自然生态以休养生息机会

　　千百年来，人类对自然生态的索取，明显超过了其承受能力，自然生态系统已是“体弱多病”，不堪负重，该让其适当地休养生息了。让生态系统休养生息，就是以一定的时间免去人为的干扰，使自然生态凭借自身的生长能力，恢复其应有的功能，实现自我平衡。实践证明，这是补偿“生态欠债”、恢复生态功能的非常有效的举措。

　　（五）人类必须控制人口的过快增长

　　生态、环境恶化，资源消耗过度，一条根本性原因是世界人口增长过快。目前，自然生态系统的负担已经超过负荷，今后50年、100年人口再大幅度增长，生态与环境又将是一幅什么样的情景?!这实在是令人不寒而栗的事情。一条根本出路就是控制人口过快增长，在抓好物质生产同时，抓好人口生产。控制人口过快增长，需要国际社会和世界各国共同努力，实行有效而稳妥的政策措施。

　　李军鹏:请您介绍下您曾经提出的生态伦理道德观点。

　　姜春云：构建现代生态文化和科学、高尚的生态伦理道德，对保护和优化生态、环境，具有非常现实而重大的意义。

　　自然生态远远先于人类几亿年就在地球上诞生，当时的生态系统生机盎然，异常繁茂，而人类来到这个世界上只不过是几百万年的事情，是晚辈的晚辈。自然界对人类犹如母亲抚养子女，为哺育人类成长可谓倾尽全力，做出了巨大无私的奉献。然而人类对自然生态的回报却微乎其微，更多的是索取、掠夺、破坏，致使自然生态系统极度脆弱。这是很不公平、很不道德的。

　　生态文化和伦理道德的核心是人类与自然和谐、友好。基本目标是：保护地球、保护人类和其他生物共生共存共荣。基本原则是：尊重生命、尊重生态、尊重自然。在这方面，国际社会有一系列的规定。中国政府批准发布的《中国21世纪议程》对生态道德行为，界定为三条：1、所有的人享有生存环境不受污染和破坏，从而能够过健康和健全生活的权利，并承担有保护子孙后代，满足其生存需要的责任。2、地球上所有的生物物种享有栖息地不受污染和破坏，从而能够持续生存的权利，人类承担有保护生态环境的责任。3、每个人都有义务关心他人和其他生命，破坏、侵犯他人和其他生命生存权利的行为是违背人类责任的行为，要禁止这种不道德的行为。

　　李军鹏:在中国推进生态文明建设具有何种重大意义？

　　姜春云：建设生态文明是全球所有国家和地区共同的事业。在中国，建设生态文明，则具有特别重大的现实和深远战略意义。

　　中国是最大的发展中国家，如果我国率先跨人生态文明社会，不但会使全国的经济、社会、生态、环境、人文、民生面貌为之一新，而且必将大大加快全球生态文明建设进程。同时，发展中国家如何在工业化进程中转化为生态文明社会，中国能够提供可资借鉴的经验。

　　推进生态文明建设对破解我国前进中的种种难题有决定意义。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经济快速发展，创造了举世罕见的奇迹，成就辉煌。但发展中付出的资源、环境代价过大；发展不平衡、不协调的矛盾突出；城乡差别、地区差别、收益分配差别扩大；生态退化、环境污染加重；民生问题凸显以及道德文化领域里的消极现象剧增等，严重制约了现代化宏伟目标的顺利实现。如何破解难题，走出困境，实现良性循环，事关改革、发展大局。

　　推进生态文明建设，是全面建设小康社会的迫切需要。党的十七大对全面建设小康社会的目标任务，从五个方面提出了新的更高要求。“建设生态文明”既是目标任务之一，也是实现“更高要求”的保障。总的看，我国物质文明建设成就卓著，城乡人民对经济发展、生活改善是满意的，给予好评，但对环境恶化，则反映相当强烈。环境问题已成为引发社会矛盾、影响社会稳定的一大公害。生态文明作为全面建设小康社会的重要组成部分，必须与其他目标任务同步。

　　生态文明建设必将促进全民族生态道德文化素质的提高。我国环境恶化迟迟不能根本好转，这与人们的生态道德文化缺失有直接的关系。近些年来，我国城乡人民的生态意识、环保观念日益增强，参与生态治理、环境保护的积极性明显提高。但是，生态道德文化尚未普遍植根于人民大众，生态道德文化缺失还表现在消费领域追求奢华、过度消费甚至挥霍浪费等方面。事实说明，在广大人民群众、尤其是在公职人员中间，强化生态道德文化教育，“补生态道德文化课”，极为迫切、重要。